刚进银行时,有一次和处长外出应酬,他主动帮我挡酒,我觉得他是个不错的人。可到后来,同事们都有些嫉恨他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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这是真实故事计划的第 120 个故事

我在银行工作的第一个部门是信贷审批部,老范是部门一把手。据说,他是在我进来的半年前,才从别的分行调动过来的。入职伊始,我就学着身边同事叫他“老范”,而不是“范处”、“范总”什么的,因为他从来不摆什么领导架子。
第一次见到老范是在电梯里。我从行政事务部领了一大堆办公用品,满满当当抱在胸前,手忙脚乱冲进电梯。里面站着一个中年男人,戴着眼镜,衣着朴实,脚上踩着一双老北京布鞋,背着个双肩书包,看不出是干什么的。
大概是我的一脸稚气引起了他的注意,他冲我笑笑:“到几楼啊小丫头?”“已经按下了的,13楼,谢谢。”“需要帮忙吗?”“我可以的,谢谢。”看我有点拘谨,他又冲我笑笑,没再说话。
电梯停下后,他主动帮我按着门,出电梯后一直尾随在我身后。一进部门,坐在门口的大强立刻站起身来,一脸兴高采烈:“老范你终于回来了,Z支行报上来个烂项目快把我愁死了!”
“少废话,你个死小子,还不快给新来的小姑娘搭把手!”
大强忙不迭地从我手里把东西一股脑儿接过去。老范嘿嘿一乐:“小丫头,欢迎入伙!以后这帮臭孩子谁敢欺负你,我帮你抽他们!”

刚入职不久,我就被安排审查一个水泥生产线项目,这个项目计划年产水泥100万吨,申请贷款9000万元。这是当地县政府的招商引资项目,也是我们分行魏行长大力推荐、项目属地S支行吴行长非常关心的项目。看了项目资料,老范不敢大意,决定亲自出马带我去做尽职调查。
县里和企业对调查很重视,县长亲自陪同我们参观施工现场,并自豪地向我们介绍,这个项目每年至少能给县财政增加一千万元的税收。
当晚,县长设宴款待,企业作陪。刚开席,水泥公司的董事长张总就笑着走过来,给我倒了满满一杯酒:“黄经理为我们公司的项目辛苦了,先干这一杯。”
我赶紧摇摇手:“不好意思,我不会喝酒。”张总嘴角向上一扬,拿着酒杯碰了一下我面前的酒杯:“黄经理说笑吧,不喝酒还能做信贷?今天喝了就会了!干!”
县长也笑着附和:“黄经理,我敬完范处长还要敬你哦,不会不给面子吧?”
我哪儿见过这个架势,赶紧扯扯身边老范的袖子,用求助的眼光看着他。
同席的S支行信贷员正想帮忙打圆场,只见老范微微一笑,端起我的酒杯一饮而尽。张总不悦:“范处长,我敬黄经理酒,都已经碰过杯了,我们这边的规矩,只要碰了杯就必须喝。”
老范扭头对县长说:“县长,跟你申请一下,小丫头不能喝酒,她的酒由我代她喝。”
县长一愣,随即呵呵一笑:“范处长好酒量!黄经理,你的领导对下属真够意思呀。”
看着处长帮自己挡酒,我心中实在过意不去,偷偷地问:“虽然我酒量很差,但估计还是能扛得住一两杯的,要不我也分担一点吧?”
老范眼睛一瞪:“猪一样的队友!你只要一开喝,他们能放过你?你只负责盯好包和项目资料,顺便拿饮料敬一下他们就行,我心里有数。”
当晚,对方大醉,老范也喝了不少,但还清醒着。对他的酒量,我很佩服。

为做好这个项目审查,在老范的指导下,我除了仔细研究S支行提交的信贷评估报告外,还专门赴当地水泥行业协会收集相关数据,并通过网络、电话等方式调查项目周边的竞争形势。
我发现,在以这个项目为中心的方圆100公里范围内,至少还有8个同类型项目处于在建状态。在去做尽职调查的路上,我就亲眼看到2个项目正在热火朝天地建设。一旦9个项目全部建成,区域内的水泥总产能可达每年1000万吨,而需求仅每年550万吨。
除此之外,为开采石灰石原料及取水方便,项目选址在县城的绕城河附近,紧邻一个著名的风景区,环保审批还未通过;项目没有缴纳土地出让金就已开工建设,用地手续不完整,会直接影响土地的抵押变现能力;企业由一帮原先在外地做钢材生意的个体老板集资成立,缺乏水泥行业的管理、销售经验和后续出资能力。
我判断,项目存在较大的市场风险、合规风险和运营风险。
我的审查结论让魏行长大为光火。在分行的信贷审批委员会上,他大发雷霆,说报告写得啰嗦,像旧社会妇女的裹脚布,又臭又长,对项目即将给当地带来的经济、社会效益视而不见,对民营企业存在偏见,传出去后他没法再和县里的领导打交道了。
我低着头大气不敢出。老范倒是心平气和:“魏行长,报告反映的只是我们这段时间调查了解的一些情况,仅供决策参考。”
听到老范的话,贷审会的各位委员面面相觑,没人说一句话。就这样僵持了很久,魏行长突然一拍桌子:“会不开了!信贷审批部,你们下去再好好了解一下情况,把报告修改一下,过几天重新提交上会!”
出了会议室我问老范:“魏行长让改报告,怎么改?”老范反问我:“你想怎么改?”我说:“我觉得没什么可改的。”老范乐了:“放心,连你都不怕的事情,我会怕吗?”
但他随即又一脸严肃:“不过这种坚持需要付出代价,你想好了吗?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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图 | 日剧《半泽直树》剧照四
老范的那句话让我想了两天,但一直没想明白,他说的“代价”究竟指什么。
第三天,水泥公司的张总来了,腋下夹着一个公文包,匆匆和我打了个招呼,就直奔老范的办公室,两分钟后又离开了。
我正琢磨张总此行的目的,老范打电话过来,让我赶紧过去一趟。
一进屋,老范示意把门关上,然后小声问:“刚才张总有没有拿什么东西给你?”
得到否定的回答之后,他放下心来,随即掏出手机打电话:“张总啊,你把一条烟落在我办公桌上了……没记错,桌上文件盖着,肯定是你落下的,赶紧回来拿吧……我今天一定等你,这样,我等你到下班,如果下班之前你还没回来,我马上把东西送我们监察审计部去。”
挂了电话,他自言自语:“兔崽子,趁我背对着给他泡茶,玩这一套。”我不解地问:“这条烟很贵吗?”
“你好好看清楚这条烟!”老范把东西扔过来,我打开瞄了一眼,里面是好几扎百元钞。
十分钟后,张总再次出现,赔着尴尬的笑脸把“烟”取走了。
过了一个星期,在第二次提交上会之后,项目最终艰难地通过了审批。之所以用“艰难”二字,是因为老范让我在审查报告的结尾,增加了一系列贷款发放的前提条件,比如要办理环保审批,要补缴土地出让金,还要更换担保。我很清楚,以客户的现状,这些条件很难落实。
看在这些条件的份上,委员们投了“赞成”票。不过魏行长却再次发飙,要求删除那些限制条件,老范坚决不同意。
魏行长用手指着老范的鼻子:“范大处长,你信不信,明天我就把你们部门撤了!让我过不好,你也别想过得好!”
“如果撤销我们部门是分行党委的决定,我坚决服从。”老范正襟危坐。委员们纷纷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。
从贷审会上下来,我发现S支行的吴行长已经在老范的办公室等着了。他和老范关着门聊,然而声音越来越大,门根本挡不住。我听见吴行长说,你把球踢给贷后让我们难办,老范说我只是按审查的规矩办,大家都按规矩办不就结了。吴行长猛地推开门气冲冲地走了,走之前恶狠狠瞪了我一眼,顺便问候了老范全家。

老范带领的信贷审批部,在很多人眼中可谓“劣迹斑斑”:死守规矩,不近人情,软硬不吃。老范作风强势,别说客户了,就是分行的处长、支行的行长在他这里一般也捞不到什么便宜。分行一年一度的部门民主测评,信贷审批部总是排名倒数第一。
我却工作得很愉快。老范业务精湛,经验丰富,心思缜密,处事公正,跟着他做事很有安全感。信贷审批部是银行的“高危”部门,安全感对员工来说尤为重要。在他的精心营造下,部门工作氛围很好,同事之间团结互助,至今回忆起来,仍觉得是一段美好时光。
这种美好一直持续到志明哥竞岗失败。
志明哥是信贷审批部的老员工,被老范称为“老油条”,年纪比我们大很多。到分行之前曾经当过公务员,做过生意,又在支行摸爬滚打过好几年,工作经验丰富,尤其擅长应对各种“刺头”客户。一旦遇到特别复杂棘手的项目,老范就会交给志明哥处理。志明哥总会处理得非常妥帖,不会让客户抓到向行长投诉告状的把柄。
这次竞岗,志明哥本是志在必得。他竞聘的岗位就是本部门的副处长,竞争对手是公司客户部的李霞,她从没干过信贷审查,还刚休完产假。无论从哪个角度看,志明哥的优势都非常明显。
结果他却输了。竞岗失败对志明哥的打击非常大,那一阵子他每天垂头丧气,老范找他谈过好几次,但没什么效果。
有一天,志明哥叫上我们几个年轻员工,说要请大家吃饭。那顿饭他全程阴着脸,吃得很沉闷。快吃完的时候,他突然宣布,自己申请调岗去零售客户部,行里已经同意了。
我们都很意外。小珊问:“志明哥,老范一直说你挺适合在信贷审批部啊,而且你平时不是也一直告诫我们,这是银行的核心业务部门,能学到很多东西吗,为什么要调岗呢?”
志明哥冷笑:“别提老范了,他就是个loser,跟着他混,能有什么前途!”
“你怎么这么说老范,他平时没少维护我们,你看看其他处长谁能做到他这样。” 我不太高兴。
“你们看问题都只看表面。我问你们,中后台没有前台部门那些绩效提成,如果想多挣钱,是不是只能靠升职?怎样才叫对下属好,让兄弟们都能升职加薪才是真的好!跟着老范,别人都恨我们,领导也得罪光了,能升职吗!”志明哥一脸不屑。
我愣住了。难道这就是老范说的“代价”?
“你们知不知道,老范总把那种特别难搞的恶心项目交给我,他说我阅历丰富,比你们几个小年轻更擅长处理这些问题,让我多担待一些。可他有没有考虑过我的前途?那些乱七八糟的项目,不出成绩,光浪费时间,这就是我的下场!”
“他是讲道理的人,”我忍不住帮老范辩解,“你为什么不直接跟他沟通你的想法呢?”
“沟通?你以为老范真的关心我们吗?你们看看,这次竞岗,其他部门的处长都在到处打电话打招呼帮忙拉票,只有老范,他是绝对不会做这些事情的!你们还年轻,不用着急,可我已经快40岁了,我做不到,也等不起!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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志明哥调岗后,信贷审批部又接二连三调整了好几个骨干员工。最后,老范自己也被调岗,从位高权重的业务要害部门,调整到工会任专职副主席。
得知调岗那天,老范请所有共事过的同事们吃了一顿饭,饭后大家一起去唱歌。虽然气氛很轻松,但我仍然能隐隐感觉到老范有些失落。
“你能力这么强,关键岗位缺了你可不行,迟早行里会把你调回来的。”大强安慰老范。
老范晃了晃手中的啤酒瓶,哈哈大笑:“缺了谁地球都照样转!再说我可不留恋这个岗位,用吃地沟油的命操着中南海的心。何况身边有你们这些兄弟姐妹的支持,换个轻松点的地方,正好享享福!”
我偷瞟了一眼志明哥,他正和小珊深情对唱。听说他去了零售客户部以后,颇得领导重用,还经常有机会陪行长出差。这次见他,满面春风,容光焕发,先前的郁闷一扫而光。
调了岗的老范与在信贷审批部时判若两人。他原先如拼命三郎,早来晚走,我在凌晨一点还收到过他的工作邮件。到工会之后,听说他没准点来上过班,而且常常下午就开溜。有一次我路过他办公室,看见他翘着二郎腿,撑开的一大张报纸挡着上半身,连面都照不上。
接替老范的孙处长是著名的“好好先生”,非常重视本部门和行长、兄弟部门、支行的和谐相处。他和魏行长的思路有异曲同工之妙,常教育我们要替客户部门着想。
孙处长上任后,我们在贷审会上受到的指责明显减少,魏行长还公开称赞信贷审批部工作思路正确,顾大局,识大体。当年的分行部门民主测评,信贷审批部一跃排名第三。一年后,魏行长被调回总行,听说调回之前他和孙处长保证过,会帮忙打通总行的关系。
接任的汪行长对孙处长也非常满意,没过多久,孙处长被正式列入分行副行级后备干部名单。

去年11月,分行召开全体员工大会,会上宣布了对孙处长开展民主测评和组织考察(拟提拔任用为副行长)的决定。在此之前,孙处长即将提拔的消息已经传得沸沸扬扬了。
员工大会后一个星期,沉寂许久的老范突然约我们这些老下属聚餐,并通知大家,他已经递了辞职申请,全家很快要移民澳大利亚了。
已经是零售客户部副处长的志明哥私下告诉我,魏行长回总行后,接替的汪行长曾经找老范谈过,想调他重新回业务部门,就去志明哥所在的零售客户部。但在谈话的时候,老范对汪行长想启动的某些零售创新业务持保留看法。他觉得目前经济大环境不好,客户违约风险大,另外行里IT系统和人力都跟不上,盲目跟风做这些业务,操作上容易出问题,建议等条件成熟再做。于是汪行长也就不再提让老范复出的事了。
志明哥小声嘀咕:“老范就是太理想主义了,领导想出业绩,他非要泼冷水,这叫什么事儿?孙处那位置本是属于他的,他这次就是为这事儿辞职的。他觉得新业务不成熟,我们部门最后还不是照样推!你不想做的事情,后面排着队有人愿意做!你再有能力怎么了,上头没人拉,下面没人顶,都是一场空!”
“你的意思是,老范辞职是受孙处长的刺激?”此前我一直觉得老范无欲无求,所以才不怕得罪人。
“那当然!”志明哥抿嘴一笑:“老范也是正常人,可能没追求吗?只不过以前魏行长在,他知道自己和魏行长不对付,所以没存什么念想。好不容易魏行长走了,汪行长又愿意给他机会,结果搞成这样。搞不好孙处长当上后备干部那天,老范就动了走的心了。你想,这反差多明显,他这么要面子的人,怎么可能会无动于衷?”
“可是,老范即使不够听话,也是从分行业务安全的大局出发,不是为了他个人呀。”我有点抱不平。
“你说得没错。”志明哥点头:“他绝对算得上一个好人,可你不愿意给别人分忧解难,人家又凭什么关照你呢?要按我说,他算幸运的了,当年能遇上欣赏他这种类型的领导,正好又赶上银行业快速扩张,大量中层管理位置空缺。要是放在如今僧多粥少的形势下,我估计他连副处长都当不上!”
我和志明哥小声议论着,抬头发现老范喝多了,但他仍在挨个敬酒。敬到我这里,我双手端起酒杯,恭恭敬敬一饮而尽。老范带着醉意拍拍我肩膀,哈哈大笑:“小丫头,看来在孙处长手下干,确实成长得快,不用我再帮你喝酒了。”

作者黄愉,银行职员